文人心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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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真能长相厮守,他也认了,而如今……

贺清跃站起身拿起搁在一边的伞,背对着贺翛然,那样浓重的悲恸他就看不到了,说出的话是清淡平和的:“你走吧……”

身后的贺翛然还跪在地上,对着父亲再行一礼:“父亲保重。”

春雷隆隆响起,雨更大了一些,父子两人撑着伞背道而驰,徒留亭中清茶犹带余温。

放榜这日,孟星河一行人正好离开楚州,经过寿州。

孟星河要去寿春看看霍凌洲和严奉的练兵情况,顺道同他们商讨一番接下来的水战。

温云傕得知今日是贡举放榜之日时有些沉默,随后就独身离开,他们知道温先生若是进京赴考,说不定此次就金榜题名了,想来也是叹惋,没有人去打扰他。

站在城楼上的温云傕并不是在自怜,他早就不想考了,若不是为了陪着贺翛然,他在几年前就打算回洪州当个白衣书生。

贺翛然始终怀着志向,意气消磨也不能碾灭他想一展抱负的希望。

温云傕不愿让他孤身一人走在这条路上,直到他投奔了萧逸淮。

不是怨他不忠不义,温云傕自知也不是什么圣贤,只是个自私之人,怨的是他明知九死一生还硬要去闯。

一生一世,长相厮守……

贺其翾就是个大骗子。

含情目已然湿润通红,像是因负心人而委屈得无处诉苦,温云傕一动不动站着,等到风把泪意吹得荡然无存才回身下楼,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人走来。

温云傕神色微怔,退开一步,执晚辈礼:“霍老。”

霍平扶了他一下,含笑道:“稚初不必多礼。”

温云傕不知道霍平为什么会突然来找自己,自从他跟着襄王,霍平也很少会在人前露面,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,两人自然是没说上过什么话。

但霍平那一双锐如苍鹰又沉如深渊的眼睛看过来时,温云傕不自觉撇开了眼,他无来由地相信霍平看清了他内心所思所想,任他现如今如何心思缜密搅弄风云,在为相二十年的霍平面前仍是掀不起风浪的书生。

两人气氛肃然地一同站在城楼上,不约而同远望天高云低,鸿雁飞掠,一个是不敢说话,一个似真在欣赏风景,不急着说话。

寿春作为寿州治所,在霍凌洲与严奉治下,军屯事宜已有模有样,绕城一围,良田千顷,不少荒地也得以开垦,温云傕正看得有些入了神,霍平在这时开口道:“以后也不想入仕了?”

“曾有此志,但几年前就不剩分毫了。”温云傕目光定在远处,回道,“我跟着殿下不是为了名利,若真有功成一日,我会离开。”

“我知道,你是为了贺其翾。”霍平叹了一声,“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,也伤你心,但你现在装作看不明白,以后只会更迷失其中。”

“天下皆知贺其翾是摄政王一派肱股之臣,摄政王清洗朝堂,迫害良臣时,贺其翾并没有站出来。”

“纵然他没有做过主动恶事,还主持新政,励精图治,但大家不会记得也不会在意他的这点好。你助襄王清君侧是你的功德,但你救不了贺其翾。”

你救不了贺其翾。

心口被一把刀撕开搅烂,呼吸心跳一齐消失,温云傕脸色发白,两只手不住颤着,用力扒住女墙才稳住身形,坚定而不容抗拒地说道:“那我也要全力一试,一命换一命,或是同他一起死,都无所谓……”

霍平轻声道:“贺其翾应该更希望你接替他的位置,承继他的新政,你是有功之臣,会比他更合适。”

温云傕怅然笑了笑:“没有其翾的地方,我不喜欢。”

风卷旌旗,天光在层云间乍隐乍现,旌旗的影子覆在温云傕的面庞上,东风又把光影吹得破碎皱起,似乎有什么缱绻无尽的心意也那样随风飞远,托于鸿雁,越万重山,见长安某。

“我入仕至今,门生遍布天下,文人学子敬我那点虚名,可我时常在想,文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?”霍平眼中凝聚起睿智的光芒,那是他这么多年积攒沉淀的阅历,眉梢间又有几多叹惋,“文人有千千万万种面孔,但我始终坚信,每一个人在第一次拿起书册和手中笔时,都曾有一个甘心为之赴汤蹈火的山河愿景——

君主贤,朝堂清,天下安,万民乐,文以载道,千秋传诵。”

“只是这条路太难了,多少人失望离去,或步入歧途。因为这本就是一条极其矛盾的路,要走好这条路,不得不放弃许多文人清高的坚守,要忍耐也要屈从,最后可能还一事无成。”

“贺其翾的选择我不予置评,也许他是对的,也许是错的。稚初,我想说的是你。天下已乱,你既效忠一方,就是局中重要一棋,襄王是你的主公,你来,是为了贺其翾,但襄王需要你有一天真正是为了他。”

温云傕神色一动,霍平便知他实则心里清楚得很,续道:“世上有谋算之能的确实很多,没有你,也有别人。就拿殿下现在身边的人来说,蔺长风是将才,兵法谋略上比你更好。向楚歌在藏拙,他若是真有那个心,也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。”

“阎宸只是纯直,但他绝不笨,他是个有原则的聪明人。霍凌洲是我一手教出来的,他要是想,完全可以取代你的位置。”

“但只有你最合适坐在这个位置上,你有每个人都缺上那么一些的东西。蔺长风不擅同人打交道,容易得罪人。向楚歌无进取之心,做事不会尽全力。阎宸适合战场,不适合沉下心来搅弄风云。至于霍凌洲,他入仕多年,与你相比,少了文人心性,有时候会下意识拿官场那套想问题。”

“你选择了襄王,其实襄王也在局势中选择了你。主公要谋士忠诚,谋士愿为主公筹谋一生,因为他们之间各取所需。但殿下于你有需,你却于殿下没有打动人心的需求。为了救一个人,于主公而言,不值得交付信任。”

“所以那晚殿下第一次来刺史府,我推了你一把。我有私心,想让殿下如虎添翼,也想让你在殿下那里有无可替代的位置。”

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,孟星河苦于不知如何与宗世曜周旋,霍平早有计策,却把开口的机会留给了他,温云傕当时就知晓霍平的深意。

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谋士,而霍平要让他学着去做。

文人到文臣这条路已被他自己切断,他有时也会茫然想着,当年的初心还在吗?

沾惹了情爱,他便胸无大志,只想和其翾长相厮守,对什么都没了兴趣。

就连贺翛然都曾叹道:“我的稚初不该是这样,当年意气风发,志在千里的少年郎倒让我怀念。”

现在想来,贺翛然暗示他来找襄王,是不是也想他在这场乱世棋局中找回曾经的志气,而不是耽于儿女情长,埋没才学?

温云傕垂头道:“霍老的话,稚初都记住了。我来,确实是为了其翾,但我只要在殿下身边一日,绝不会忘记忠义二字,也会拼尽全力。”

霍平今日无意间看到温云傕独自一人在城楼上,跟着上来有兴起之意,但这些话却是想说很久了,他经历了半生沉浮,把人事都看得通透,知道这些话就算他每日说上十遍都未必能让温云傕真正做到,倒不如言尽于此,留着他自己去体悟。

南征北战,生死一线,这样的境遇会慢慢改变一个人。

或者说,现在的温云傕已经有所改变了。

他看过流血的战场,无数士兵为了心中信念而死,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襄王身边,愿意为了襄王的大业付出所有,看过江心洲上的祭天大典,无拘无束的江湖人也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。

终有一日,他会明白,人可以为情爱赴汤蹈火,死不足惜,但有壮怀意气,豪情未歇,也是生而为人的无上荣光。

霍平对着温云傕躬身一礼:“我愿温先生助殿下平定山河,功成名遂。”

温云傕回礼:“谢霍老教诲,稚初必当尽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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