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人心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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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初八,浴佛节,京都广明寺大办浴佛斋会,百姓多往以得浴佛水。

同日,贡举放榜,举子们争相看榜,高中者喜待二十一日之殿试。

主持这次贡举的贺翛然站在角楼上看着榜下的文人才子,却没有露出一丝笑容。

萧逸淮利用国子监与举子们打击徽仪司之事,他还在贡院里就已清楚,这场贡举于他而言,是彻头彻尾的失败。

万安门惨变后,徽仪司虽然后来释放了大半学生与举子,但仍有几十人今日没有机会出现在榜下,这次贡举所录人数也是前所未有的少,竟不足百人。

他费尽心血改革科举,唯望天下文人重见旧朝盛景,有志之才纷至沓来,一展抱负,革除朝堂沉疴,还大齐盛世清平。

贺翛然低声一笑,这般愿景不过是梦幻泡影。

权力倾轧,勾心斗角,这才是朝堂的真面目。

纯粹的文人就是权贵随意摆弄的棋子,当他们成了自私的文臣,又反过来摆弄天下人。

以才取士,文以载道,听着就像笑话。

天阴云重,大雨将落,一身玄衣的贺翛然背影寂寥,从角楼上缓缓走下,举目四望,他竟不知要去往哪里。

他位极人臣,拥有了从前想要的权力地位,曾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实现自己和稚初的心愿,如今思量,原来自始至终他也只是一颗任人摆弄的棋子。

可是纵然如此,他仍想逆水行舟,孤身凌绝。

一生赴梦一场,足矣。

等贺翛然走回溧阳侯府时,淅淅沥沥的小雨已飘洒而下,他半肩沾湿,带着满身潮气入了府。

小厮咋咋呼呼地过来为他打伞:“少爷是从宫里来?怎么都没人给把伞?少爷也不带个人跟着……”

贺翛然眨落眼睫上的一滴雨水,顺着脸颊滑下时如清泪淌过,小厮看他那半分兴致都无的脸色也不敢再说话,良久听得他半哑着嗓子问道:“父亲呢?”

小厮回过神,忙道:“侯爷在前边亭子里呢。”

绕过堂屋便可到一处小园,正中建了座小亭子,贺清跃喜欢在落雨时节于亭中烹茶赏雨。

贺翛然接过小厮手中的伞,一言不发往亭子走去。

只是一会儿功夫,雨势渐大,噼里啪啦敲击着铺满了鹅卵石的小道,四角亭子顶上,雨水汇聚成几股,沿着倾斜的坡面碎溅阶前,水花朵朵绽开。

贺清跃披着鹤氅在氤氲雾气中静坐,茶水早已泡好,似在等人共饮。

贺翛然收伞步上石阶,行礼后坐在对面,目光落在雨帘之中,说道:“皇上已批了我另开府邸的请示,离侯府很远,几月前我就已让人整饬了,五日后正式搬过去。”

青瓷小盏盛着幽香茶汤,贺清跃推到贺翛然面前,他不知该说什么,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相与。

人人尽知溧阳侯父子不合,可何人能知这传言却是小侯爷他自己传出去的。

贺翛然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一切,既然没有回头路,只能斩断尘缘牵绊,义无反顾地走下去,固执又决绝。

这贺家当家人,贺清跃自知做得不合格,他是个软弱无能的人,空学了满腹诗书,却不知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,年轻时尚且畏头畏尾,害怕暗流汹涌的权力斗争,年过半百更是再无重振家族的决心。

他的父亲早就选中了贺翛然,贺家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孙子身上,可朝堂并不是那般简单,世家看重的只有门第势力,满腹才学也是枉然。

老侯爷含恨而死,至死都没看到贺翛然出人头地,也没看到贺家重振荣光。

世袭侯爵,已是再可笑不过的头衔。

年复一年,他眼睁睁看着儿子日渐陌生,有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抱负,敢走破釜沉舟的绝路。

三年前,他把贺翛然关在暗室里,逼着儿子放弃天真可笑的念头。

没有窗子,没有一丝光亮,贺翛然不吃不喝地度过了三天,形容枯槁,眼中的光芒却那么清亮。

有些人活着只为了吃口饱饭,浑噩度日,得过且过,可有些人生来就不甘庸碌无为,飞蛾扑火也要拼尽力气一试,他们身体里藏着一种强大而坚韧的东西。

古人称之为“志”。

贺清跃是没有“志”的人,念着古人的青云、鸿鹄之志,他却从来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。

他的儿子告诉了他,这是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念想。

无人知我,未必功成,隐于青史,也要穷此一生去求索。

他绝望地放手,再也不插足贺翛然的任何决定。

“八股留存近两百年,有其之必然,更改祖制纵使有合理之处,也不应当速改。”贺清跃的脸上是没有挣扎的平静,如陈述一件明知无果的事,“不是文人选择了八股,而是帝王选择了八股。以文载道使百家争鸣,但终究只有一家之言对帝王来说才有用。”

“其翾,你撼动不了百代帝王不断加固的根基。”

贺翛然的轻叹融在缥缈的热气之中,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:“稚初也这样同我说过,蚍蜉撼树,自不量力。可我不甘心,没有试过谁也不敢说一定不能成。这是我的心愿,也是稚初的心愿,我要为我们这么多年的郁郁不得志试一次。”

“从前的我以为上天终有一日会眷顾怀才之人,然而我错了。我等了十几年,扬名天下却依然为人遗忘。只有萧逸淮能给我想要的一切,我必须跟着他,身败名裂我也不在乎。”

“我找上萧逸淮的那天开始,就想过自己的结局。”他决然笑着,没有悲伤,“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死字,我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,一点也不后悔……”

“我守了那么多年正道,只是徒然地消磨志气,看着朝堂被一个又一个不堪大用,无才无德之辈掌控,重文轻武也只是徒有其表。”

“文已死,何来重!”

贺翛然咬牙喊出最后这句话,眼中已有泪光闪烁,在贺清跃看过来时,他站起身撩袍跪下,倒身大拜,道:“天下人皆知我与父亲不合,贺家除了我,都是明哲保身之人,您又是帝师,皇上是个重情义的,贺家至多被削爵,绝不会有性命之忧。”

“其翾不孝,愧对祖父和父亲的教导,愧对贺家列祖列宗,父亲就当从没我这个儿子。”

贺翛然对着贺清跃磕了三个头,抬头时,父亲过早苍老的脸上泪痕满布,浑浊的眼定定看着他,像是从此不愿再挪开。

“你没有愧对任何人,大齐开国时封过多少公爵侯爵,一百五十年,每年都有世家在没落,哪位帝王在位时没有削爵。没有用了,就是被废弃的命运。若贺家这一代没有你,今时今日,难逃削爵之命。”贺清跃淡笑了一下,早已看淡了所有事,眼中却还有一分刺痛留给儿子,“其翾,你愧对的只有你自己啊。”

那些高远的志向本就如海市蜃楼,梦中愿景,他可以不要出人头地,做一个闲散雅士,“咏梅才子”之名当长存于世。

他愧对六年前成名的自己,愧对少年意气的自己。

贺翛然笑着摇摇头:“其翾无愧。父亲说的那分愧,是我对稚初的。”

贺清跃如何不知儿子同温云傕的情意,这个岁数上不愿成亲,长安大乱前,还把人锁在家里,他再无法接受也接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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