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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!--go--><div id=center_tip> 那个叫月儿的孩子,像一棵刺,一直长在叶子秋心上,从来就没拔掉过。

叶子秋这一生真是有些荒诞。说她不成功吧,她很成功。运动中没出事,平平安安度过了。运动一结束,她便像是交足了好运。先是被提拔为车间工段长,随后又升为车间副主任,然后一步步的,到了最显赫的位子。甭小看她过去担任过的职务,那是省重点企业,几千号人哩。叶子秋那位置,比下面一个市长或市委书记还重要。荣誉更不用提,省劳模、“三八红旗手”、“巾帼标兵”,直到全国劳模,多大的荣誉啊,她这辈子,算没白活。但,女人不是为地位活的,也不是为荣誉活的,这点,叶子秋很清楚。

这辈子,她活得亏,活得冤,活得不甘心。一个一辈子也没得到自个男人心的女人,一个一辈子也没跟自个男人掏过一句心窝子话的女人,能说成功?

其实对月儿,叶子秋一开始是打算接受的,那个年代,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,自个身上,不是也发生了荒诞的事吗?如果不接受月儿,沙沙又跟谁交代?这是叶子秋当时的真实想法,这想法很令她难受,但没办法,人总是要面对很多难受事儿的,不能因为难受,就把它驱开,就把它抛到自己的人生之外。叶子秋毕竟是个坚强的女人,对这份儿打击,她还经得住。

于是在一个天还算暖风还算柔和的日子里,叶子秋再次来到沙窝铺。之前她已来过两次,一次是听说郑达远跟枣花的事,她跑来闹的,结果没闹成。人家压根就不在一起住,干活虽是在一起,但干完活又各回各的窝。枣花当然是进了红木小院,郑达远自然得进他的地窝子。那时节沙窝铺又多了十来个人,是从县上下来的,大部分是老师,县上把这些人交给郑达远管,这也是沙窝铺最早一批植树者。叶子秋揣着一肚子火来,一看郑达远过得那么可怜,心一下给酸了,啥也没说,帮他洗了衣服,做了一顿饭,地窝子里住了一宿走了。

那一宿,郑达远没碰她,睡到后来,他跑别的地窝子去睡了。第二次,叶子秋是想把郑达远弄回去,那时上面刚好有个政策,她也求了不少人,答应把郑达远弄回去。谁知,郑达远拒绝了。叶子秋很绝望,他怎么就这么迷恋沙漠,难道他真要跟这个沙乡女人过一辈子?那次他们吵了架,那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吵。叶子秋控制不住地说:“你跟她的事,过去的我可以不闻不问,孩子我也可以接回去,但你必须跟我走,我不可能把你留在沙漠!”

“分开吧,子秋,我们在一起不合适,我不想拖累你,这辈子,我可能就要老死在沙漠了。”郑达远说的很苍凉,一点不像是跟她说气话,反倒让她觉得,他是在真心替她想。叶子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她知道自己很多事上做得过火,伤了他,现在,她真是想弥补他。“达远,听我一句,你不能这样活下去,你是有前途的人,我不想让你毁在这沙窝窝里。”

“前途?”郑达远突然用两只空茫的眼睛瞪住她,瞪得很恐怖,瞪得让人心惊肉跳,“我还有前途,你真会说笑啊。”说完,他扛起铁锨,扔下她往三道梁子走了。一股旋风卷起,差点把叶子秋击倒。

叶子秋这次来,是让郑达远填表的,运动总算结束,生活又开始朝另一个方向掉头。昨天发生的一切,噩梦一般结束了,人们开始用新的目光张望未来。郑达远属于平反对象,上面正在给他落实政策。

郑达远一开始不相信,不明白平反两个字作何解释,他的思维真像是出了问题,脑子也仿佛生了锈般迟钝。等叶子秋一遍遍跟他讲清楚,又将文件读给他听完,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。

郑达远突地推开众人,奔出地窝子,放野了双腿,在沙漠里狂奔起来。他将九步沙狂踩了一遍,然后奔回来,眼看要奔向红木小院,又突地转身,直直地扑向自个住了多年的地窝子。

他在地窝子前跪倒了,而后趴下,整个身子匍匐在地面上,长久地趴着,不起来。沙窝铺那些还戴着帽子的右派们全都伸直了目光,诧诧地看着他,不明白这个平日古里古怪的男人要做什么。就在叶子秋惊乍乍地想扑向他时,他忽然起身,冲天空长啸一声:“苍天呀,你总算开了眼。”

叶子秋的步子止住了,她清清楚楚看见,平日脸上绝少有表情的郑达远突然间丰富了自己的脸,不只如此,他的两眼几乎是热泪狂涌,奔泻不止。

这一次出奇的顺利,郑达远连一刻也没耽搁,很听话地跟着叶子秋,离开了沙窝铺。走出三道梁子时,叶子秋心想他一定会朝后望一眼,甚至望得很可能有点儿长。可是没有,他真是没望一眼,像一个渴望上学的孩子奔向学堂般,大步流星就往四道梁子走。

那一刻叶子秋被幸福感染着,被一种久违了的情感袭上心来,她几乎有点晕眩。跃过三道梁子时,她忍不住停下脚,朝二道梁子这边望了望。红木院子静静的,并没响出她担心的吱呀声。那张始终在她脑子里挥不走的脸,这一天也没出现。叶子秋有种说不出的轻松,但也隐隐的,有层伤感。毕竟,那也是一个女人呀。

事情并没叶子秋预想的那么好,她原以为,只要郑达远回来,只要平了反,他就能立刻忘掉沙漠,忘掉那里的一切,安安心心跟她过日子。再怎么说,日子还得过下去,而且展现在她们眼前的,将是很美好很有希望的日子。已经有消息透露,平反后的郑达远很有可能担任某项职务,而且主持课题,毕竟,那是一个万物急待复苏的年代,人才两个字,已到了很危机的地步。谁知就在这一天,郑达远突然抛下她跟沙沙,一声不响地离开省城,又回他的沙窝铺去了。

叶子秋后来想,如果不是牛枣花,郑达远很可能会拥有另一种人生,至少,他不会把一生浪费在那一片树上。那原本就不是他砍倒的树啊,凭什么他要像赎罪者一样,一棵一棵再把它种出来。当然,她也会想到另一层,如果不是牛枣花,她跟郑达远的婚姻,可能就要中止在那个春天。

那是个沙枣花很香的春天,那一年的沙枣花开得很急,似乎还没到绽放的时节,腾格里便被浓浓的沙枣花香弥漫了。万物跟人一样,都有些迫不及待,都有些心花怒放。独独只有牛枣花,像是对那个春天特别的迟钝,甚至有些恨它的到来。

叶子秋没想到,牛枣花会把郑达远撵回来,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,但它确实发生了。郑达远兴冲冲回到沙窝铺,刚说了句:“我回来了。”牛枣花猛就冷下脸:“你回来做什么,这里有什么好?回去,回你的省城,回你的沙漠所去。”说完,硬将郑达远搡出小院子,“砰”一声,那扇院门便生生地对郑达远紧闭了。任凭郑达远怎么敲,怎么哀求,那扇门,再也没开过。就是在后来的日子,叶子秋也深信,那座红木小院里,再也没发生过她担心的事儿。

她信,她真的信。

“她也不容易啊。”叶子秋沉沉地发出一声叹,而后,紧紧地闭上双眼,她怕泪水再一次将她淹没,更怕一睁开眼,滚滚往事便像洪水般,涌进她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温暖的家。

叶子秋现在一个人住,她的病基本上好了,或者她自己认为好了。护工姚姐让她打发到幼儿园去了,给孩子们做饭。这也是她深思过的,毕竟姚姐现在需要帮助,不能把她撵回家去。她把幼儿园托付给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,又跟这人交代了几句,让她照顾好姚姐,就关上门,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。

护士肖依雯倒是来过两次,她没让进。江长明打电话,说是让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体,她冲着话筒就吼:“长明,你是想气死我啊,这个姓肖的有什么好?!”吼完,扔了电话,无力地倒在沙发上。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瘫倒,更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,吼完了为什么还会难受?

天下有谁能理解一颗做娘的心,天下又有谁真正懂得自己的母亲。半天,她喃喃地叫出一声:“沙沙,我的沙沙呀。”

沙沙不是郑达远的女儿!这是个秘密,却又不是秘密。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,也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。这辈子,叶子秋没跟任何人讲,包括郑达远,包括那个当初让她怀孕的男人。

但她相信,郑达远一清二楚,只不过他装了糊涂,装了一辈子。他真是能装啊,这么别扭这么煎心的事,他竟然一辈子问都没问一句。

沙沙比月儿大两岁,不,两岁零七个月又六天。

岁月真是不堪回想,叶子秋说啥也没想到,就那么一次,仓仓皇皇中,巨大痛苦里,向国忠竟能让她怀孕!这事有七分是逼迫,三分,说不清。后来无数个日子,叶子秋问过自己,是情愿,还是被迫?是**,还是半推半就?她没问出答案,仿佛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,连同她干净的身子,还有自以为清白的心灵,死掉了,死在向家那间破旧的小平房,死在那张有点肮脏的床上,死在那段乌云滚滚的日子。

叶子秋不怪自己,从来不怪。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,她害怕运动,她又热爱运动。运动会让许多人走向倒霉,运动也会给许多人提供机会。相比之下,叶子秋喜欢机会,她也能把握机会。说真的,她怕倒霉,怕被牵连,怕被下放甚至批斗。年轻时候就怕,怕得很。这事要说容易得很,郑达远成了右派,她是郑达远的老婆,嫁对嫁错都是,改不了。当时只要姓向的一句话,她的命运就会是另一番样子,要么被赶到沙漠里,要么,就在工厂批斗。姓向的让她选,姓向的说这话时,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,起先是脸,盯得她脸发了白,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,盯在胸上,盯得很狠。姓向的目光总是很狠。她记得姓向的走后,她的身子虚脱一般难受。

姓向的丢下一句话:“我等你做选择,路在你脚下,怎么走,你自己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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