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章 洗尽凡心,满身清露,冷浸萧萧发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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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明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不断用牙齿磋磨自己的嘴唇。那张扭曲的面孔上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深深嵌进了面骨,动也不动,直溜溜地盯着我,像是要把我扎穿。 我从地上站起来,衣服拖擦了地上的灰。柴房里像是被火燎过一遍的地,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垢。温度早已褪去,黑色的霜透过薄薄的鞋底,凹凸不平,刮磕着我的皮肤。 “总算君臣一场,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,就该全盘托出。”我向椅子踱了一步,忽而回身,头发顺着右额侧下,堪堪阻隔了从旁边射来的光。 揭开了周明世的假面皮,我却并不感到轻松,反而感觉有一块石头重新压在了我的心口。 明明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,但是面对他的亲口承认,还是会感到心寒。 当日连夜审讯,终于在那俘虏口中逼问到藏匿银子的地点时,确实是有一瞬的轻松。 但是我深知,知道的越多,越要沉住气,此事黄锃不知,柏永晞亦然不知。 我身边有几员小将,一路仗打过来,幸存下来的半支队伍,藏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。 我说罢径直坐下,示意黄锃不必压着他了。 周明世已是强弩之末,再构不成威胁。 他被松开后,半张着嘴,立即拖着腿向前爬了两步,又捡起地上被我丢开的衣服,执着地去翻衣角的裂痕,拿着那块快要被揉烂的碎布去对,去拼。 可是衣服早就被丢在地上,沾了满地的污垢,再加上他的手抖得厉害,根本连褶皱都抚不平了。 他急不可耐地睁大眼睛,仿若试图在衣服里找到一件此刻能逆转局势的救命稻草。 然而尘埃早落定,就算他此时发现再多端倪也已成定局。一屋子的人都一声不吭地望着他,看着他将一件黯淡发灰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扯弄。 两侧的人都定了格,只有他在中间挥舞着双臂,死死揪住衣服。 我安静地看了一会儿,于心不忍:“别翻了,你找不到的。” 周明世的脊背一颤,忽然失去了支撑般,头一下子砸在自己握紧的拳头上,脸冲进在地上铺开翻滚的血腥气里。 他手中的衣服依旧没有被撕裂,即使已经抓得这么紧,即使已经拉到了极限。 “因为,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件衣服。”我道。 我听见他从喉咙里压出了一声长而痛苦的呻吟。 黄锃的人盯了周明世一整个晚上,因此他不会有时间去处理那件衣服,即使利用交班的那一会儿,也不能处理得得当而周全。 他藏衣服的时间紧迫,我找衣服的时间更紧迫。 发现这块碎布的时候,已经迫在眉睫。我没有时间派人再去将他屋子翻个底朝天,也没有精力将整个客栈掘地三尺,因此在侍卫报黄锃带着周明世来的时候,我就让他照着这个布料样式去找一件相仿的衣服。 周明世是做错事,心虚的那个人。 他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掩盖自己隐藏在表象后的丑事,该惴惴不安的本就非是我,而是他。 柴房光线灰暗,而他本就心虚已久,再加上我反转时一口咬定,他便被唬住了。 我确实在赌,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在赌?世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,千变万化的情形下,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券在握。 一念之差,就是万劫不复。 周明世抬起头来,木然地抬手,擦掉了唇和下颚的血,哑着嗓子,说到第二个字却失了声:“殿下。” 他又调整了一番,复而开口:“殿下神机妙算,臣——实在愚不可及。臣……殿下应知臣是兵部出身,早年也有幸和王将军共事。将军于臣有知遇之恩,此乃大恩,臣不可不报。如今将军有难,臣实在不能袖手旁观。因此才……做了蠢事。求殿下赏臣一个痛快,臣实在无颜回中城,无颜见天子,无颜见将军,无颜去见一家老小。” 周明世抬眼望我,嘴唇又冒出一颗殷红的血珠:“臣亦,无颜见殿下。” 我望着他,他先退缩了目光:“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活着回中城。回到中城,你必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,不能让人发现倪端。把你的知遇之恩救命之恩丢干净,否则本宫不介意把你的舌头割下来,让你生不如死。若你能做到这些,你的家人本宫替你保了,过了这阵,定然保你全身而退。” 黄锃在后面似乎想要说什么,向前了一步,最终却还是站了回去。 周明世慢慢松开手里的衣服,眼里忽然放出光来,近乎急不可耐接话道:“多谢殿下,殿下圣恩,臣定牢记心中,绝不给殿下惹一分一毫的麻烦。” 我示意两边的人带他出去,外面自有我和黄锃事先安排好,盯着他的人。 紧接着,又安置了已经被吓傻的兵头和掌柜,我命人好生安慰他们,并且在成事前好生看管。 待到人都散了,黄锃终于得以一诉心中的疑问。 他不解道:“殿下为什么还要保他一命?这分明是高高举起,轻轻落下,那狐狸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?已经撕破脸到了这个程度,空口说的都是白话。这时候不砍了他的脑袋,之后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兴风作浪!” 我摇了摇头:“周明世和王将军曾共事过,按他说的,又有知遇之恩,是能知道银子藏在何处的关系。这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,不就打草惊蛇了吗?本宫若是王将军,定然吓得夜不能寐,连夜也要把银子转走。这银子一出城,前功尽弃,天下偌大,就再寻不到了。” 黄锃愣了半晌,终道:“还是殿下想的周全,是属下粗莽了,差点犯了大错。”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,目不斜视:“黄大人,辛苦你把这几个人好好敛葬。” 他“啊”了一声,四下张望了一番,有些惊疑:“是这几个俘虏么?” 彼时我已经踏过了门槛,阳光铺过了我的头发,盖过了我的衣服,但脖颈处还是寒风刺骨。 我继续往前走:“是,让他们入土为安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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